作者：王曉輝

北宋大文豪蘇東坡是中華文化集大成的代表人物，詩詞、散文、書法和繪畫都有極高的造詣，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有趣的是蘇東坡與《水滸傳》中的人物頗有交集，小說中也多次引用他的詩詞。

在前面的文章中，我曾戲稱《水滸傳》是一個足球引發的故事，而那位憑借一記“鴛鴦拐”成為太尉的民間國腳高俅，還真與蘇東坡有些淵源。南宋王明清的《揮麈后錄》記：“高俅者，本東坡先生小史，筆札頗工。東坡自翰苑出帥中山，留以予曾文肅，文肅以史令已多，辭之；東坡以屬王晉卿。”王明清是一位治學嚴謹的歷史學者，他的著述對于保存南北宋之交的史料發揮了重要作用，而且他的曾外祖父就是文中提到的曾文肅（曾布），所以，他的記載應該是可信的。

高俅原是蘇軾的侍從，文字功底不錯。元祐八年（1093年）蘇軾從京城調往外地，不方便帶太多的人，就想為高俅尋一個好歸宿。他先是將高俅推薦給了曾文肅，但曾文肅手下文書已經很多，無法收留高俅，于是蘇軾又把高俅推薦給了自己的好朋友王晉卿。王晉卿是宋英宗的女婿，徽宗皇帝的姑夫。正是因為有了這一層關系，高俅才能有機會替駙馬給端王（后來的徽宗）送東西，又機緣巧合地踢了一腳球，得到端王賞識，留在身邊。

高俅的確是個聰明人，憑著這個臺階，很快就深得宋徽宗的賞識和信任，仕途上平步青云。《揮麈后錄》還記載了一個小插曲，有人對高俅的快速升遷提出了異議，被宋徽宗直接懟了回去：“汝曹爭如彼好腳跡邪！”你們這些提意見的，有誰踢球比高俅踢得好？如果沒有，那就給朕閉嘴吧！

現實中的高俅并沒有小說里描寫的那么壞，正史里也沒有記載他有什么惡行。相反，王明清的《揮麈后錄》還說他“不忘蘇氏，每其子弟入都，則給養問恤甚勤”。能夠不忘老東家，對蘇家后人給予關照，已經相當不錯了。

說過了蘇東坡與高俅的關系，咱們再看看《水滸傳》中蘇東坡的詞。

《水滸傳》第三十回“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鬧飛云浦”，在張都監的中秋家宴上，使女玉蘭執著象牙板，頓開喉嚨，唱了一支東坡學士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高卷珠簾，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萬里共嬋娟。”

【配圖：彭靖雯】

宋朝是個文化空前繁榮的時代，文化人的地位極高。蘇東坡作為歐陽修之后的文壇領袖，他的詩詞文章備受追捧，書法繪畫甚至書信手札，在當時就已經是非常熱門的收藏品了。文人、歌女在宴飲場合朗誦、吟唱蘇東坡的詩詞是一件很時尚的事情，只不過張都監一介武夫，人又貪婪陰險，在他的家宴上吟唱這首《水調歌頭》，實在是有辱斯文。

還是回到我們討論的重點吧。蘇東坡的這首《水調歌頭》是千古名篇，為詠月詩詞之冠，如何譯成英文是個大難題，不少中外翻譯大家也都做過嘗試。下面的兩篇譯文，分別出自沙博理和林語堂之手。

沙博理的譯文：

When is there a bright moon?

Ask the sky, cup in hand.

Who knows what year it is 

In the palaces of heaven.

I long to go there, riding the wind,

But the cold I cannot stand

In that lofty jade firmament;

I dance alone with my shadow,

As if in another world.

With the beaded curtains rolled high,

The moonlight, streaming through the open window,

Drives away sleep.

I should not be resentful, but why

Is the moon always roundest at parting?

As people have their sorrows and joys,

    separating and reuniting,

So has the moon its bright and dark,

    waxing and waning.

Since ancient times, it has always been thus!

If we cannot for long be heart to heart,

Let us enjoy the same moon, far apart!

林語堂的譯文：

How rare the moon, so round and clear!

With cup in hand, I ask of the blue sky,

"I do not know in the celestial sphere

What name this festive night goes by?"

I want to fly home, riding the air,

But fear the ethereal cold up there,

The jade and crystal mansions are so high!

Dancing to my shadow,

I feel no longer the mortal tie.

She rounds the vermilion tower,

Stoops to silk-pad doors, 

Shines on those who sleepless lie.

Why does she, bearing us no grudge,

Shine upon our parting, reunion deny?

But rare is perfect happiness —

The moon does wax, the moon does wane,

And so men meet and say goodbye.

I only pray our life be long,

And our souls together heavenward fly!

原詞第一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可簡單理解為“我舉杯問天，什么時候有明月”。李白《把酒問月》：“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應該是從李白詩句變化而來。一輪皎潔的明月，是天地給人間的一個美麗的夢幻，悠悠萬古，她何時出現，又來自何處？就如同唐朝詩人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的發問一樣，“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沙譯）When is there a bright moon? 過于平實，似乎沒有表達出東坡詞中闊達瓊絕的宇宙意識。話說回來，如果我們把東坡先生這句話用漢語再解釋一遍，其中的韻味還能剩下幾成呢？林語堂知道這句話水太深，即便譯出了原詞的意思，英語讀者也未必有與我們同樣的感受。所以，林語堂換了一個角度，把“明月幾時有？”換成了對明月的驚嘆和贊美：How rare the moon, so round and clear! 既避免糾結于復雜的“天問”，又能瞬間將讀者帶入金風玉露、明月在天的場景，對于英語讀者來說，可能更容易接受。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兩位譯者遣詞用句雖有不同，但意思皆清晰明了。接下來，“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一句，沙博理的翻譯是：I dance alone with my shadow, as if in another world。獨自對著影子起舞，仿佛是在另一個世界。林語堂的翻譯是：Dancing to my shadow, I feel no longer the mortal tie。月色皎潔，四野無聲，蘇東坡獨自一人在月光下對著自己的影子翩翩起舞，什么黨派之爭、個人榮辱，所有的塵世中的牽絆（mortal tie）似乎都消失了。此時此刻，他體會到了久違的輕松與自由。這場景，與李白的《月下獨酌》何其相似！

下闋起頭“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水滸傳》中作“高卷珠簾，低綺戶，照無眠”），寫月影移動，光影徘徊，轉過朱樓，灑進窗內，照見沒有入睡的人。中文詩詞經常省略主語，但譯成英文時必須把主語補上。沙博理的譯文直寫月光，The moonlight, streaming through the open window, drives away sleep；而林語堂則采用擬人手法，用She來指代月亮，She rounds the vermilion tower, stoops to silk-pad doors, shines on those who sleepless lie. “照無眠”三字，兩位翻譯家的處理是有細微差別的。按照沙博理的翻譯，是皎潔的月光驅走了人的睡意；林譯則是月光灑進窗內，照見無法入眠的人。不同的讀者對“照無眠”三字會有不同的理解，這正是中國詩詞的魅力。我個人倒是覺得，失眠就是失眠，不能怪月亮。

同樣，對于“不應有恨”，沙博理與林語堂的理解是不同的。沙博理認為“不應有恨”的主體是詩人自己（I should not be resentful, but why ...），我（指詩人）不應該怨恨，但是，月亮啊，你為何偏偏在人們分別時這樣圓滿，這樣明亮？而林語堂的翻譯還是順著上下文以月亮（She）為主體，明月與我們無冤無仇，為什么在我們團圓時不與我們分享，而在我們分別時卻格外明亮？一個是我不應該有恨于月亮，另一個是月亮不應該有恨于我們，翻譯家有不同的理解，讀者也會有自己的選擇。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對仗工整，珠聯璧合。英文wax and wane，是月圓月缺的固定表達方法。兩位譯者的翻譯大同小異，只是沙博理將“悲歡離合”和“陰晴圓缺”八個字全部譯出，林語堂為了照顧押韻和句式工整，省去了“悲歡”和“陰晴”。

最后一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水滸傳》中作“萬里共嬋娟”），已成千古不朽名句。蘇東坡希望自己思念的人平安長久，不管相隔千里萬里，都可以一起看到皎潔美好的月亮。

沙博理的譯文：

If we cannot for long be heart to heart,

Let us enjoy the same moon, far apart!

如果我們不能長久地在一起傾心交談，就讓我們共同遙望同一輪明月吧。heart to heart是心連心、心貼心的意思，比喻距離很近。沙博理沒有把“但愿人長久”翻譯成平安長久，而是反著說，既然必須分別，那就一起享受月光。沙博理這樣處理，主要是為了湊成heart和apart的押韻，但多少還是對文意有所損傷。heart to heart更多地是指心理距離的接近，蘇東坡與弟弟蘇子由雖然天各一方，但兩個人的兄弟情義依然是heart to heart。

林語堂非常忠實地翻譯了“但愿人長久”（I only pray our life be long），但“千里共嬋娟”的翻譯就“出圈兒”了——And our souls together heavenward fly。按照林大師的意思，蘇東坡不是要和弟弟一起望月懷人，而是要靈魂一起飛向天空，飛向月亮。在地球上思念不過癮，還要到月球上“共嬋娟”！

兩位大師的翻譯皆為楷模，不過相比較而言，林語堂的譯文更像是詩歌，雖然開頭和結尾句做了改寫，但絲毫不影響原意和韻味，最后一句，想象力直追蘇東坡。更為難得的是，林語堂的譯文在音韻上處理得非常巧妙，上下闋押的是同一個尾韻（ai）：sky-by-high-tie-lie-deny-goodbye-fly，與原詞中的韻（an）一一對應：天-年-寒-間-眠-圓-全-娟。這種文化內涵和語言文字的化境功夫著實令人欽佩。正是：

橫看成嶺側成峰，

東西審美各不同。

若尋詩詞真面目，

妙味只在文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