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古代中國人的稱謂很復雜，除了姓、名之外，還有字和號，有的人還有謚號和綽號；因為年齡、性別和地位不同，在自稱與彼此稱呼上又多了一番規矩和講究。可以說，除了中國，世界上恐怕找不到第二個國家的人會花心思把自己的名字搞得這么復雜。

在向西方讀者譯介中國的文學作品時，交替出現的名、字、號往往會讓人不知所云。family name, personal name, courtesy name, poetic name, nickname, and sometimes posthumous title，原來指代的是同一個人！林語堂先生在《蘇東坡傳》（The Gay Genius: The Life and Times of Su Tungpo）中用了大段筆墨來解釋中國人的稱謂。

In accordance with ancient custom, a Chinese scholar has several names. Besides the family name he has a legal personal name (ming) with which he signs his own signature in all letters and official registrations. He has a courtesy name (tse) by which he should be addressed orally and in writing by his friends. The usual way of addressing a person formally is by his courtesy name without his family name, with "Mr." added to it. In addition many scholars adopt special poetic names (hao) on various occasions as names for their libraries or studies -- names that are often used in their seals, and by which they are popularly known once they become famous. Others are sometimes referred to by the names of their collected works. A few who rise to a position of national importance are referred to by the name of their home town. (A Chinese Wendell Willkie might have been known as "Indiana Willkie," and F. D. R. would have been entitled to be called "Hyde Park Roosevelt.") A great many eminent officials received also a posthumous honorific title. 

林語堂以清晰流暢的英文向英語讀者講述了中國文人的稱謂方式和使用場景。看了這段文字，外國讀者大概能夠明白蘇軾、蘇子瞻、蘇和仲、鐵冠道人、蘇東坡、東坡居士、蘇學士和蘇文忠公之間是什么關系了。林語堂還用輕松幽默的類比告訴他們，按照中國的習慣，當年的兩位美國總統候選人溫德爾·威爾基（來自印第安納州）和羅斯福（出生于紐約州海德公園）可以稱作“印第安納威爾基”和“海德公園羅斯福”，與中國的“蘇東坡”和“李合肥”（李鴻章）等有異曲同工之妙。

文人是一個圈子，英雄好漢則是另一個江湖。《水滸傳》里的人物，大都是草莽出身，除了首領宋江和軍師吳用等有表字，其他人除了名字就是綽號。小時候讀《水滸傳》就有一種感覺，好像沒有綽號就不是英雄好漢，根本沒有資格在江湖上立足似的。

水滸一百單八將，對應著三十六天罡星和七十二地煞星，同時，每個人還都有一個響當當的綽號，如天魁星呼保義宋江（又號“及時雨”）、天罡星玉麒麟盧俊義、天勇星大刀關勝、天雄星豹子頭林沖、天孤星花和尚魯智深、天殺星黑旋風李逵、天慧星拼命三郎石秀、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地囚星旱地忽律朱貴、地賊星鼓上蚤時遷……。這些綽號，有的按長相，如青面獸楊志、豹子頭林沖；有的按性格，如霹靂火秦明、急先鋒索超；有的按兵器，如大刀關勝、雙槍將董平；有的按技能，如神行太保戴宗、浪里白條張順；還有的效法前輩英雄，如病關索楊雄、小尉遲孫新。可謂花樣百出，不一而足。

梁山好漢的大名，在江湖上如雷貫耳，加上彪悍的綽號，讓人物形象更加鮮明生動。但是如果要把天這個星、地那個星，以及及時雨、花和尚、一丈青等108個綽號都翻譯出來，既要意思準確，又要長短適當、讀起來上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及時雨（宋江）、玉麒麟（盧俊義）、黑旋風（李逵）這一類綽號，意思相對明確，翻譯起來也比較容易。賽珍珠將及時雨、玉麒麟和黑旋風分別譯為The Opportune Rain、The Jade Ch'i Lin和The Black Whirlwind；沙博理則用Timely Rain、Jade Unicorn和Black Whirlwind來翻譯；約翰·登特-楊的翻譯與賽珍珠和沙博理的翻譯雖有不同，但卻大同小異。

有些綽號含義不甚清楚，還有些本身就存在歧義，如花和尚魯智深為什么叫“花”和尚？一種解釋是魯智深背上刺了花繡，因此人稱花和尚；還有一種說法是魯智深雖然出家為僧，但五戒犯了四戒，且喝酒吃肉，殺人放火，江湖上的勾當樣樣都會，所以稱他為花和尚。但魯智深的“花”又顯然不是高衙內和西門慶之流的“花”。三個譯本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第一種解釋，賽珍珠將花和尚翻譯為The Tattooed Priest，沙博理譯為Tattooed Monk，約翰·登特-楊則譯為Flowery Monk。賽譯和沙譯比較直接，魯智深就是一個紋身的和尚；登特-楊用flowery來翻譯，flowery是飾有花紋的意思（decorated with pictures or patterns of flowers），比另外兩位的譯法更文藝，但缺少了幾分魯莽和豪氣。

【配圖：彭靖雯】

有人戲稱《水滸傳》為“三個女人和一百零五個男人的故事”，因為梁山泊有三員女將：母大蟲顧大嫂、母夜叉孫二娘、一丈青扈三娘。這三個不尋常的女人，她們的綽號應該怎么翻譯呢？

母大蟲就是母老虎，與母夜叉意思差不多，都是指野蠻兇悍的女人，直譯成Tigress和Female Savage即可。夜叉（Yaksha）是印度神話中的半神半妖，后被佛教吸收，成為天龍八部之一。流傳到中國，其含義已經改變，母夜叉在翻譯的時候不能直譯成Female Yaksha，而應該按照其在中文里的意思來翻譯。

一丈青的意思最為含糊，一說是指青色的大蛇，還有一說是古代女子用的末端帶有耳挖的長發簪。前者是民間的說法，后者有文字為證。清朝嘉慶年間有一本詩集《邗江三百吟》，其中有一首詩叫《長耳挖》，這首詩的序里交代得很清楚，長耳挖俗名叫一丈青。還有，《紅樓夢》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勇晴雯病補雀金裘”，晴雯在責罰偷首飾的小丫頭墜兒時，從枕邊取了一丈青，向她手上亂戳。

一頭帶掏耳勺的簪子，形狀與蛇是很相像的，也許，這就是發簪被稱為一丈青的緣故。以一丈青喻人，應該是一個厲害女人，絕非平庸之輩。

對于古人來說，此類發簪平常得很，只要說一丈青，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那是個啥東西。但時代變遷，女人的發型變了，發簪幾乎在生活中消失了，發簪的綽號也被遺忘了。

那么，三位翻譯家是怎樣翻譯“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的呢？

賽珍珠：The intelligent star among the Stars Of Earth called The Ten Foot Green Snake, The Goodwife Hu 

沙博理：Hu Sanniang, Dihui Star, Ten Feet of Steel

約翰·登特-楊：Swift Earth Star: Steelbright Hu, third of her family

賽珍珠逐字逐句地翻譯，力求原汁原味。她按照上述第一種說法，把一丈青翻譯為“十英尺長的青蛇”，把扈三娘譯為The Goodwife Hu，這樣譯大概是考慮到扈三娘上梁山嫁給矮腳虎王英之后，一心一意跟隨丈夫征戰，最后也是為救丈夫而死，所以，就把Goodwife的稱號送給了她。沙博理追求簡潔，扈三娘和地慧星均用音譯，然而將一丈青譯為Ten Feet of Steel（十英尺長的兵器），不知從何而來？約翰·登特-楊與沙博理一樣，將一丈青翻譯成兵器，而且還是“閃閃發亮的兵器”，將“扈”與“一丈青”組合在一起，“三娘”拆開來單獨譯成third of her family，成了“扈一丈青，排行老三”。

翻譯本來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藝術，在翻譯綽號時，理解與想象的空間就更大了，關于“一丈青”的來歷，還真找不出一個一錘定音的解釋，只好姑且存疑了。

綽號并非中國人獨有，英國人也有自己取綽號的方式。丘吉爾綽號“英國斗牛犬”（British Bulldog）；撒切爾夫人綽號“鐵娘子”（Iron Lady）；詩人彌爾頓因舉止文雅面容姣好被劍橋的同學戲稱為“基督學院的女郎”（The Lady of Christ's College）。姓Miller的人可能會被取綽號叫做Dusty（布滿灰塵的），因為Miller是磨坊主和碾磨工的意思，這類人的家里或者工作環境總是面粉飛揚；小個子的人可能會被惡作劇地叫成Lofty（高大的）；光頭的人可能會招來像Curly（卷發的）這樣的綽號。

綽號是非常特殊的文化產物，它存在于特定的社會和語言環境之中，一旦改變了環境，綽號的表現力和生命力就會消失殆盡。翻譯水滸英雄人物的綽號，有點兒像移栽樹木，失敗的幾率極高。即使翻譯得形神兼備，外國讀者也未必買賬，因為他們只要知道一個名字就夠了。

最后，我也像說書人一樣，賣個關子。井木犴郝思文、旱地忽律朱貴、霍閃婆王定六、立地太歲阮小二、鐵叫子樂和。各位看官：您知道這幾位水滸英雄的綽號究竟是什么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