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中國古代章回小說中，往往會嵌入大量的詩詞，這在世界文學領域也是一個比較特殊的現象。形成這樣一個文化傳統的原因大致有兩個，一個是詩歌在文學中的源頭地位，另一個則是中國說書傳統對章回小說的影響。

《西游記》中有近700首詩詞，這些詩詞，或烘托氣氛，或交代背景，或闡釋道理，都是小說情節的重要組成部分。

第十八回，唐僧師徒借宿在觀音院，沒想到錦襕袈裟卻被黑熊怪盜走。孫悟空雖然本領高強，卻也一時半會無法降服黑熊怪。唐僧的錦襕袈裟原是如來佛祖所賜，要是真的丟了，怎么向佛祖交代？即使到了西天，恐怕也取不到真經了。后來，還是在觀音菩薩的幫助下，孫悟空降了妖怪，錦襕袈裟失而復得。

這時的唐僧該是多么的開心啊！前不久剛剛收了神通廣大的徒弟孫悟空，又得了白龍馬，真個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所以，作者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用一首詩來襯托書中人物的心情：

草襯玉驄蹄跡軟，柳搖金線露華新。

桃杏滿林爭艷麗，薜蘿繞徑放精神。

沙堤日暖鴛鴦睡，山澗花香蛺蝶馴。

這般秋去冬殘春過半，

不知何年行滿得真文。

【配圖：彭靖雯】

柳綠草青，桃杏爭妍，面對大好春光，唐僧的心情當然是舒暢的，但一想到取經的旅程才剛剛開始，前路漫漫，又不禁憂從中來。時光荏苒，殘春過半，什么時候才能功德圓滿，取回真經呢？

對于中國讀者來說，領會這首詩的含義不難，但是外國讀者能夠通過這首詩體會到唐僧的心境嗎？我們還是先來看看詹納爾教授的翻譯：

The grass cushions the horse's hooves,

New leaves emerge from the willow's golden threads.

Apricot vies for beauty with peach;

The wild fig round the path is full of life.

On sun-warmed sandbanks sleep mandarin ducks;

In the flower-scented gully the butterflies are quiet.

After autumn, winter, and half of spring,

Who knows when the journey will end as they find the true word?

詹納爾沒有說the horse leaves light hoofprints on the grass，而是用grass當主語，cushions the horse's hooves，厚厚的青草，緩和了馬蹄的聲響，也放松了唐僧師徒（也包括讀者）的心情。“露華新”翻譯成new leaves emerge，意思是柳枝綻出新芽，非常巧妙。余國藩教授將“露華新”理解為清晨的露珠，gold threads of willow swaying with fresh dew，金色的柳絲帶著清晨的露珠搖曳生姿，也非常有詩意。中國的詩詞往往不限于一種解釋，所謂詩無達詁，這也正是其魅力所在。“桃杏滿林爭艷麗”，詹納爾教授用vie for beauty來翻譯“爭艷麗”，更突出了春意盎然生機勃勃的景象，因為vie比compete要激烈，是compete strongly的意思。薜蘿指薜荔和女蘿，兩者皆野生植物，解釋起來過于麻煩，所以詹納爾直接用大家都熟悉又與薜荔同是桑科榕屬的無花果（wild fig）來翻譯薜蘿，如果使用薜荔的學名Ficus pumila Linn. 來翻譯，那就不是詩了。另一個有意思的地方是“山澗花香蛺蝶馴”的“馴”字，究竟應該怎么理解，如何翻譯。“馴”字源自馴馬，讓馬聽話、順從，可是蝴蝶能馴嗎？恐怕不行。我的理解是，這首詩中的“蛺蝶馴”，指的是在寧靜的山澗里，鮮花盛開，蝴蝶很放松、很自在的飛舞。詹納爾教授將這句話譯為in the flower-scented gully the butterflies are quiet，意思是蝴蝶們很安靜，已經很接近“馴”了。可以說，詹納爾教授將原詩中輕松愉快的氣氛非常準確的傳遞給讀者了。

欣賞著明媚的春光，唐僧師徒步履輕快，來到了高老莊。作者又是用一首詩描述了眼前的田園風光：

竹籬密密，茅屋重重。參天野樹迎門，曲水溪橋映戶。道旁楊柳綠依依，園內花開香馥馥。此時那夕照沉西，處處山林喧鳥雀；晚煙出爨，條條道徑轉牛羊。又見那食飽雞豚眠屋角，醉酣鄰叟唱歌來。

小橋流水，野樹迎門，炊煙裊裊，牛羊晚歸，這是多么愜意的田園生活。《西游記》小說作者高就高在這里，先用一首田園詩把讀者帶入寧靜祥和的氣氛，隨后，突然一個轉折，冒出一個妖精來，讓讀者的心情頓時緊張起來。

這個妖精倒也不是外人，而是唐僧未來的二徒弟豬八戒，受觀音菩薩點化，在這里等待唐僧的到來。

面對齊天大圣孫悟空，豬八戒竟然詩興大發，用一首好長好長的詩來推介自己。因篇幅太長，不能在此全文引用，只能節選幾段。

豬八戒先介紹了自己的來歷，并講述了修煉成仙的過程：

“得傳九轉大還丹，工夫晝夜無時輟。

上至頂門泥丸宮，下至腳板涌泉穴。

周流腎水入華池，丹田補得溫溫熱。

嬰兒姹女配陰陽，鉛汞相投分日月。

離龍坎虎用調和，靈龜吸盡金烏血。

三花聚頂得歸根，五氣朝元通透徹。

功圓行滿卻飛升，天仙對對來迎接。

朗然足下彩云生，身輕體健朝金闕。”

雖然修煉成仙，又當上了天蓬元帥，但豬八戒沒有能守住底線，在王母娘娘的蟠桃會上飲酒過度，犯下罪過。八戒是個實在人，對自己不光彩的歷史毫不隱瞞，依舊振振有詞：

“那時酒醉意昏沉，東倒西歪亂撒潑。

逞雄撞入廣寒宮，風流仙子來相接。

見他容貌挾人魂，舊日凡心難得滅。

全無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調戲民女都屬犯罪，更何況是騷擾月宮仙子嫦娥，如果不是太白金星出面說情，豬八戒就沒命了。最后，玉皇大帝開恩，從輕發落，打了2000錘，差一點打殘廢了。也虧得他體格強壯，皮糙肉厚，才算逃得一命。

“改刑重責二千錘，肉綻皮開骨將折。

放生遭貶出天關，福陵山下圖家業。

我因有罪錯投胎，俗名喚做豬剛鬣。”

豬八戒的這首長詩，既有自我介紹，又有自我剖析，既回顧了過去，又照顧了當下。雖然讀起來很有意思，但翻譯起來卻很難，尤其是講他修煉過程那一段。先不說別的，要想把泥丸宮、涌泉穴和丹田三個部位用英語說清楚就是一個極大的難題。Mud Ball Palace、Bubbling Spring、Cinnabar Field都是什么？“周流腎水入華池”，腎水是什么水？如果譯成water flowing through kidney，那不成了尿了嗎？還有，嬰兒姹女（Baby and Fair Girl）、鉛汞相投（lead and mercury mixed）、三花聚頂（three flowers joined on top）、五氣朝元（five breaths faced their source），這些都是道家修煉的術語和法門，中國人有幾個能明白？何況外國讀者了。

話說回來，外國讀者也用不著花費那么多腦細胞去捉摸什么Baby and Fair Girl、lead and mercury，他們只要知道豬八戒很厲害很玄乎就可以了。

《西游記》中還有很多描寫人物衣著容貌和神仙打架的詩，有些在前文已經有所涉及，在此就不贅述了。最后，再來看一首哲理詩。這首詩揭示的是人性，說它是哲理詩未必準確，姑且稱之。

“爭名奪利幾時休？早起遲眠不自由！

騎著驢騾思駿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勞碌，何怕閻君就取勾？

繼子蔭孫圖富貴，更無一個肯回頭！”

這幾句詩簡直就是西游版的《好了歌》，用不同的比喻揭示了人的貪念和執念，是老百姓對人生終極的樸素認識。全詩通俗易懂，讀起來也朗朗上口，就像順口溜一樣。

我們來欣賞一下余國藩教授的譯文：

When will end this quest for fortune and fame,

This tyrant of early rising and retiring late?

Riding on mules they long for noble steeds;

By now prime ministers, they hope to be kings.

For food and raiment they suffer stress and strain,

Never fearing Yama's call to reckoning.

Seeking wealth and power to give to sons of sons,

There's not one ever willing to turn back.

余教授將詩的頭兩句合譯為一句，When will end this quest for fortune and fame, this tyrant of early rising and retiring late? 用tyrant來比喻人們對名利的追逐（quest for fortune and fame），是這個貪婪的“暴君”迫使人們早起晚睡，沒有自由。在這里，tyrant可以形象化的理解為暴君，也可以理解為使人痛苦的事物。英國人有時說到歲月不饒人或者歲月無情時，會用that tyrant, time來表達。“只愁衣食耽勞碌”，for food and raiment they suffer stress and strain。我們平時說話提到衣食二字，用food and clothing比較恰當，放在詩中則顯得過于平白。raiment也是指衣服，是個很古老的詞，常用在詩中。“何怕閻君就取勾”，說的是人們為錢財、為衣食奔波忙碌，顧不上害怕閻王來取命勾魂。閻王，英文有兩個說法，Yama和King of Hell。Yama來自梵文，中文一般譯為閻摩，是印度傳說中第一個死去的人，后來成為陰間的統治者和審判者；King of Hell更像是中國人說的閻王爺。“取勾（勾取）”，也就是索命，余教授的翻譯是Yama's call to reckoning，意思是閻王要找你算總賬；詹納爾則直接譯為the King of Hell will come to get them，更為簡潔明了。

《西游記》中的詩詞，或許不像唐詩宋詞那樣經典，但卻有很強的功能性，描寫景物，講述故事，調動情緒，控制節奏。中國古代的章回小說是由說書的話本演變發展而來，在那個時代，擁有書本、能夠讀書認字的人不多，普羅大眾都是聚集在茶館酒肆，通過聽書，集體消費一部書。說書人開講之前，將醒木一拍，四句意味深長的定場詩，立刻就把聽眾的注意力集中起來；講到關鍵處，一段貫口般的長詩，一口氣把氣氛推向高潮；故事結束時，幾句言簡意賅的評論詩或哲理詩，讓聽者意猶未盡，回味無窮。那一刻，詩就像酒一樣，讓聽眾陶醉不已。開場詩，如開胃酒，提神起興；中場詩，如開懷暢飲，逸興遄飛；結尾詩，如收杯酒，唇齒留香。

今天，人們的閱讀習慣已經從群體閱讀轉變為個體閱讀，不需要有人控制時間和情緒的節奏，詩詞在這方面的功能也就不復存在了。閱讀習慣發生變化的同時，詩詞更是成了小眾的奢侈品。作家若無深厚的文化“家底”和“才力”，就不能提供這款文化奢侈品，大眾也就沒有享受的福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