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不論是道家練氣還是佛家參禪，都需要心神攝定，雜念不生，也就是內心寧靜。我們經常用心猿意馬來形容一個人心神不定，思維像猴子在跳、意識像馬在跑一樣控制不住。

心猿意馬這個成語最早見于漢代道教經典《參同契》，其中有“心猿不定，意馬四馳”的說法。《維摩經·香積佛品》也說：“以難化之人，心如猿猴，故以若干種法，制御其心，乃可調伏。”看來，不論是心猿還是意馬，都是不好控制的，因為兩者都是內在的思想和意念，飄忽不定，變幻莫測。在《西游記》中，心猿就是孫悟空，意馬就是白龍馬。

《西游記》第七回，孫悟空從八卦爐中逃出，又一次大鬧天宮，結果被如來佛祖壓制在五行山下。有一首詩，含義深刻，非常耐人尋味：

猿猴道體配人心，

心即猿猴意思深。

大圣齊天非假論，

官封弼馬是知音。

馬猿合作心和意，

緊縛牢拴莫外尋。

萬相歸真從一理，

如來同契住雙林。

石猴得道，修成仙體，但是心還是人心，而人心就像猿猴一樣捉摸不定。齊天大圣的本領沒得話說，玉帝卻給他封了個弼馬溫，雖然委屈了他的本事，但當時的孫悟空野性未消，不服管束，還能擔當什么大任呢？弼馬溫是“避馬瘟”的諧音，東漢的時候，人們就在馬廄里養猴子，據說能避馬瘟，所以就把猴子稱為弼馬溫。從這個角度看，玉皇大帝還是很知猴善用的。馬和猿合在一起就是心猿意馬，必須拴牢，不必外求，因為心即是佛，佛即是心。萬物歸真都是一條路，如釋迦牟尼一樣在娑羅雙樹下涅槃。

我們來看看詹納爾教授的英文翻譯：

To the ape's immortal body is matched a human mind:

That the mind is an ape is deeply meaningful.

It was quite true that the Great Sage equaled Heaven:

The appointment as Protector of the Horse showed no discernment.

Horse and ape together make mind and thought;

Bind them tightly together, and do not seek elsewhere.

When all phenomena are reduced to truth they follow a single pattern;

Like the Tathagatha reaching nirvana under the two trees.

詹納爾教授的譯文流暢準確，基本上是字字對應。第四句與上面的中文原文有差異，很有可能是版本不同造成的。198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記》中，這首詩的第四句是“官封弼馬‘是’知音”，而更老一些版本中卻寫作“官封弼馬‘豈’知音”，所以，詹納爾可能是根據特定的版本把這句詩譯成了The appointment as Protector of the Horse showed no discernment，意思是把孫悟空封為弼馬溫是無見識之舉，豈是知音？

第七句“萬相歸真從一理”，翻得很有學問，“萬相”即宇宙間一切看得到的景象，也就是all phenomena；“歸真”實際上是簡化歸納，用reduce to翻譯恰如其分。Reduce ... to ... means to change something to a more general or more simple form. 這個用法與boil down to很相似，口語交流時可以替換使用，但用作書面語言時，還是詹納爾教授的譯法更佳。

最不好處理的是最后一句，難點在于“雙林”二字。“雙林”即娑羅雙樹，在拘尸那城附近四面各長有兩棵娑羅樹的地方，是佛祖涅槃之地。如來佛，也稱多陀阿伽陀，從梵文Tathagata；涅槃不是一般的死亡，而是超脫一切煩惱的境界，是修行圓滿的結果，所以不能用die或pass away，而要用reaching nirvana。“雙林”二字可譯可不譯，如果翻譯成reaching nirvana under the two trees，對于沒有佛教背景知識的英文讀者，加上一個注釋可能更有助于理解。余國藩教授將“如來同契住雙林”譯為All things back to Nirvana follow one truth -- To join Tathagata beneath twin trees。對于twin trees，在書后又加了一條注解，The twin Sal trees in the grove in which Sakyamuni entered Nirvana。

【配圖：彭靖雯】

那么，孫悟空這個心猿究竟是怎么被拴住的呢？

《西游記》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悟空受觀音菩薩點化，解脫了被壓五行山的苦難，拜唐僧為師，前往西天取經。正行走間，忽然路旁一聲呼哨，跳出六個人來，各執長槍短劍，利刃強弓，大咤一聲道：“那和尚！那里走！趕早留下馬匹，放下行李，饒你性命過去！”原來是六個強盜。

悟空并不害怕，上前通問姓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說與你聽：一個喚做眼看喜，一個喚做耳聽怒，一個喚做鼻嗅愛，一個喚作舌嘗思，一個喚作意見欲，一個喚作身本憂。”

故事的看點就在這里了。這六賊的名字正對應了眼、耳、鼻、舌、身、意，也就是佛家說的“六根”，人生之苦皆由這六根起。看到聽到嘗到聞到想到感受到不好的東西會痛苦；看到聽到嘗到聞到想到感受到好的東西會引發更多的貪欲又不能滿足，從而帶來無窮的痛苦。幾個毛賊不值一提，但他們所代表的六根卻是十分難纏。

這六個毛賊的名字應該怎么翻譯呢？余國藩教授的翻譯是：

Eye That Sees and Delights （眼看喜）

Ear That Hears and Rages （耳聽怒）

Nose That Smells and Loves （鼻嗅愛）

Tongue That Tastes and Desires （舌嘗思）

Mind That Perceives and Covets （意見欲）

Body That Bears and Suffers （身本憂）

信則信矣，但過于繁瑣，不像名字，當然原文也不是正常人的名字。如果一定要采用這種直譯的方法，可以考慮把that省略，少一個詞是一個詞，意思也不受影響。即便如此，翻譯出來已經是一個完整的句子了，作為名字，還是感覺太長。

詹納爾教授的翻譯相對簡練，讀起來也很流暢：

Eye-seeing Happiness （眼看喜）

Ear-hearing Anger （耳聽怒）

Nose-smelling Love （鼻嗅愛）

Tongue-tasting Thought （舌嘗思）

Mind-born Desire （意見欲）

Body-based Sorrow （身本憂）

翻譯家各有自己的選擇，他們的翻譯也必是經過了深思熟慮，都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更重要的是，翻譯要放在語境中去體會和把握，與語境融為一體，就是無縫對接；如果和語境格格不入，就成了舊衣服上縫了一塊新補丁，格外扎眼。

《西游記》的作者對這個情節的安排是大有深意的，絕非無用筆墨。孫悟空一出山，就除掉了眼耳鼻舌身意六賊，緊接著，又在觀音菩薩的安排下戴上了金箍，心猿受到約束，走上了正途，從這一刻起，他實際上已經開悟。在唐僧師徒中，孫悟空的眼光見識以及對取經這項事業的理解，遠高于其他幾人，包括唐僧在內。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戰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凈”中，孫悟空與豬八戒的一段對話最能說明問題。

話說唐僧帶領孫悟空和豬八戒西行，卻被水下的妖精（沙悟凈）攔住，無法渡過流沙河。論本領，別說孫悟空，就是豬八戒也要比沙僧高一些，但就是沒有辦法。所以八戒對悟空說，既然你會筋斗云，只消點點頭、躬躬腰，把師父背過去罷了，何必苦苦與他廝戰？

孫悟空道：“自古道，遣泰山輕如芥子，攜凡夫難脫紅塵……象那樣法兒，老孫也會使會弄。還有那隱身法、縮地法，老孫件件皆知。但只是師父要窮歷異邦，不能彀超脫苦海，所以寸步難行也。我和你只做得個擁護，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這些苦惱，也取不得經來，就是有能先去見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經善與你我。正叫做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那呆子聞言，喏喏聽受。

孫悟空把道理說清楚了，那么這段話英文應該怎么翻譯呢？我們把余國藩教授的翻譯抄錄在此，供讀者學習欣賞。

" ... There's an old proverb which says:

Move Mount Tai: it's light as mustard seeds.

Lift a man and you won't leave the red dust!

... And if it's this kind of magic, old Monkey knows every trick well, including becoming invisible and making distances shorter. But it is required of Master to go through all these strange territories before he finds deliverance from the sea of sorrows; hence even one step turns out to be difficult. You and I are only his protective companions, guarding his body and life, but we cannot exempt him from these woes, nor can we obtain the scriptures all by ourselves. Even if we had the ability to go and see Buddha first, he would not bestow the scriptures on you and me. Remember the adage:

What's easily gotten

Is soon forgotten."

When Idiot heard these words, he accepted them amiably as instruction.

孫悟空的這幾句話，展現了極高的智慧。他清楚地知道，唐僧是西天取經的第一責任人，而且如來佛祖只認唐僧，其他人誰也替代不了。作為徒弟，他和八戒等人不論有多大本事，也只能保護唐僧的人身安全，陪著他一步一步走完萬水千山，一劫一劫歷盡九九八十一難。一般情況下，不論孫悟空說什么，豬八戒總要頂幾句嘴，或者調侃一下，但這次不一樣。“那呆子聞言，喏喏聽受”，看來八戒真是聽進去了，也明白了西天取經將是一件千難萬難的事業。

心猿歸正，六賊無蹤，悟空仿佛脫胎換骨，身上所有的法力都化作正能量。最令我感動的是這位看起來本領高強玩世不恭的齊天大圣，內心卻十分柔軟，至情至性。第八十一回，唐僧生病不能行走，歉疚地說耽誤了行程，孫悟空勸說道：“師父說那里話！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等與你做徒弟，就是兒子一般。又說道，養兒不用阿金溺銀，只是見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說甚么誤了行程，便寧耐幾日何妨！”

多么溫暖人心的話語! 這是發自肺腑的真情，每次讀到這里，心中都會涌起一陣深深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