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公元759年十二月，杜甫入川，開始了長達八年的蜀地漂泊生活。一到成都，他便懷著崇敬的心情去拜謁了諸葛祠堂，并寫下了七律《蜀相》。《三國演義》第一百零五回，羅貫中引用了這首七律：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此詩抒情、寫景、議論融于一爐，感物懷人，充分體現了杜甫“沉郁頓挫”的風格特點，在懷古詠史的詩篇中堪稱典范。

《三國演義》英譯本中羅慕士教授的譯文：

"His Excellency's shrine, where would it be found?"

"Past Damask Town, where cypresses grow dense."

Its sunlit court, gem-bright greens -- a spring unto themselves.

Leaf-veiled, the orioles -- sweet notes to empty air.

Thrice to him Liu Bei sued, keen to rule the realm;

Two reigns Kongming served -- steady old heart--

To die, his host afield, the victory herald yet to come--

Weep, O heroes! Drench your fronts, now and evermore.

第一、二句，“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這是一個設問句，乃作者自問自答，為的是加強語勢，而不是問路時與他人的對話。中國古典詩歌常用這種方式起句，如《三國演義》第三十八回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在草堂睡醒之后吟了四句詩：“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前兩句也是設問。從譯文看，羅慕士是把這句詩當成了兩個人的問答，所以他在上下句分別用了雙引號。

第三、四句，“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映階碧草與隔葉黃鸝，一靜一動，相互映襯；“自春色”與“空好音”相對應，“自”與“空”互文，突出了丞相祠堂的寧靜肅穆，同時也隱約傳遞出詩人心中的憂傷與惆悵。Its sunlit court, gem-bright greens -- a spring unto themselves. Leaf-veiled, the orioles -- sweet notes to empty air. 羅慕士用sunlit和leaf-veiled來翻譯“映階”和“隔葉”，十分對稱，陽光映照的廟宇和碧綠的草地自成春色，樹葉兒間的黃鸝對空鳴叫。

第五、六句筆鋒一轉，由眼前的景色（錦官城外柏森森）和所見（碧草）所聞（黃鸝），寫到了祠堂的主人。短短十四個字寫出了諸葛亮出山之前的政治遠見和出山之后的歷史功績，既高度概括，又濃墨重彩，使一代名相運籌帷幄、鞠躬盡瘁的形象如在眼前。“三顧”，羅慕士教授譯為“thrice to him Liu Bei sued, keen to rule the realm”。讀第一遍時嚇了一跳，以為劉備為得天下起訴了諸葛亮三次，定下神兒來才看明白，其實sue to sb.有請求、懇求的意思，類似plead with sb.。“老臣心”的翻譯也費周章，羅慕士的翻譯是steady old heart（執著的老臣的心），用一個破折號與前面的two reigns Kongming served（兩朝開濟）連接起來。《紅樓夢》的譯者大衛·霍克斯上世紀七十年代曾經翻譯過這首詩，他的翻譯是his services under two reigns, both as founder and as maintainer, revealed the true loyalty of the old courtier's heart，細致入微，滴水不漏，連“開濟”都拆譯成both as founder and as maintainer，只是譯文太長，不能稱之為詩了。許淵沖先生將“老臣心”譯為heart and soul（全心全意），取其要義，簡單明了，很值得學習參考。

最后兩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堪稱千古絕唱。傷感而不頹喪，哀傷中又透出一股奮進的力量。羅慕士逐字逐句翻譯的能力和韌勁真是令人佩服：

To die, his host afield, the victory herald yet to come--

Weep, O heroes! Drench your fronts, now and evermore.

他的隊伍還在戰場（出師），勝利的消息還沒有傳來（未捷），諸葛亮就死了（身先死）——啊，哭吧，英雄們！讓不盡的淚水打濕你們的衣襟！譯文讀起來很像英國詩人彌爾頓（John Milton）的無韻英雄體詩。

下面這首是許淵沖先生的譯文，抄錄在此，可以對照學習。

Where is the famous premier's temple to be found?

Outside the Town of Brocade with cypresses around.

In vain before the steps spring grass grows green and long,

And amid the leaves golden orioles sing their song.

Thrice the king visited him for the State's gains and pains;

He served heart and soul the kingdom during two reigns.

But he died before he accomplished his career.

How could heroes not wet their sleeves with tear on tear!

杜甫一生崇拜諸葛亮，寫了二十多首緬懷、贊頌的詩篇，除了這首《蜀相》，還有《八陣圖》、《諸葛廟》、《上卿翁請修武侯廟，遺像缺落，時崔卿權夔州》、《詠懷古跡五首》之五、《古柏行》、《武侯廟》、《夔州歌十絕句》、《閣夜》等等。杜甫仰慕諸葛亮的歷史功績（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崇拜諸葛亮的濟世之才（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敬佩諸葛亮的風采品格（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可以說，他是諸葛亮五百年后的鐵桿兒“粉絲”和異代知音。

杜甫少年時就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但不幸的是，他生活的年代，正是唐朝經歷“安史之亂”由盛轉衰的時期。忠君仁愛、憂國憂民的杜甫，既希望自己能夠實現政治抱負，濟世安邦，也盼望有諸葛亮這樣的天才出世，把老百姓從戰亂中拯救出來。杜甫入川之后，聽到的是蜀中百姓關于諸葛亮的傳說，看到的是諸葛亮治蜀的功績，感時傷懷，睹物思人，于是，對諸葛亮的敬仰與緬懷，伴著杜甫的憂患、悲傷、期盼與向往，化作一首首不朽的詩篇奔涌而出。

杜甫最終也沒有成為諸葛亮，卻成了光耀華夏的“詩圣”。今天，我們讀《蜀相》、《八陣圖》、《詠懷古跡五首》之五這些吟詠諸葛亮的詩篇，仍然能從中看到杜甫的影子，感受到他忠君愛國的儒家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