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曉輝

余光中先生在臺灣大學講授翻譯課，所用教材是英國作家王爾德的劇本《不可兒戲》（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學過英國文學的人都知道，王爾德的語言，被稱為witty language，風趣幽默，妙語連珠，雙音雙關，層出不窮。以余光中先生的中英文造詣，也感到難以應對，用他自己的話說，翻譯過程仿佛就是與王爾德拔河（《與王爾德拔河記》）。我相信，Anna Holmwood在翻譯《射雕英雄傳》時，也一定會與余光中先生一樣，感覺像是跟金庸較勁。

金庸語言生動，刻畫能力極強，寫景狀物，講述故事，如在眼前，如見其人。一個人物，一種性格，一種語言，絕對不會含糊不清。全真派丘處機文武雙全，他的話語文雅中透著豪邁之氣。

第五回彎弓射雕中丘處機給江南七怪的信中這樣寫道：江南一別，忽忽十有六載。七俠千金一諾，間關萬里，云天高義，海內同欽..... 二載之后，江南花盛草長之日，當與諸公置酒高會醉仙樓頭也。人生如露，大夢一十八年，天下豪杰豈不笑我輩癡絕哉？

Anna Holmwood 譯文：It has been sixteen years now since we left the south and the moons have come and gone so quickly. The Seven Heroes are honorable fighters and people of their word, your righteousness and integrity are awe-inspiring...... In another two years, when the flowers are blooming and the grass of the south are swaying in the wind, we will meet and drink at the Garden of the Eight Drunken Immortals. Life passes like the dying morning dew and these sixteen years have been like a dream. Do the brave heroes of the Wulin laugh at our foolishness?

中文是典型的書信體裁，流暢典雅，一氣呵成，丘處機豪邁之氣，躍然紙上。Anna Holmwood的譯文忠實原意，直白暢曉，節奏明快，也不乏武林豪氣。

武俠小說的背景是江湖。“江湖”兩個字，即便用漢語解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現在外國人逐漸理解和接受了“風水”的直譯Feng Shui, wind and water，但是肯定理解不了river and lake。小說中的江湖，是一個既現實又神秘的世界，江湖中的語言也就各不相同，那些“切口”、“黑話”，對翻譯來說尤為困難。像“請教閣下的萬兒”、“劃下道來”、“壞了招子”這些武林中人的語言，很難翻譯得神形兼備。

小說第四回中梅超風中了江南七怪的伏擊，雙目被柯鎮惡的毒菱所傷， 她扶住大樹，對陳玄風叫道：“我一對招子讓他們毀了。賊漢子，這七個狗賊只要逃了一個，我跟你拼命。”

Anna Holmwood譯文: “They blinded me!” Cyclone Mei growled from where she was slumped against a tree. “Bastard Husband of mine, if you let even one of these scoundrels go, I will kill you myself.”

“毀了一對招子”譯成 “They blinded me”，忠實于原意，但畢竟缺少了江湖氣，不像是出自梅超風之口。可是，如果不這么譯，又能如何呢？難不成還能把這句話譯成“They broke the windows to my soul”(他們毀了我心靈的小窗戶）？果真如此，就等于將黑風雙煞譯成羅密歐與朱麗葉了，想想都要笑出聲來。 以我的學識，真的不知道英語中是否有與“招子”對應的黑話。

另外，“賊漢子”（Bastard Husband of mine）一詞也頗具中國特色。中國的女人，越是喜愛自己的男人，在稱呼上下口越狠，什么“賊漢子”啦，“冤家”啦，甚至還有稱自己的愛人“殺千刀的”！當然，這種稱呼只限于自己的愛人，絕不能涉及別人的老公。如果一個中國女人告訴一個美國人：“That man who deserves a thousand knife stabs is my husband”, 那個美國人要么選擇報警，要么當場昏倒。黑風雙煞是武林中邪派人物，就是這么任性地稱呼；Anna Holmwood 是忠實的譯者，就是這么任性地翻譯，倒也相得益彰。

讀金庸是一種樂趣，換一種語言讀金庸是另外一種樂趣，只要我們懷著欣賞和學習的心去讀，就會體會到樂趣，就會有所收獲。我很喜歡Anna Holmwood在譯本前言中的一句話：“So, dear readers, all that is left is to enter through these pages into a universe at once fantastical and based on real historical events, one both foreign and intimately familiar, a story full of heart and of remarkable physical prowess.” 說得太好了。壯士豪情，英雄肝膽，江湖風雨，歷史波瀾，武俠小說中該有的，金庸都給了我們。